(訪問刊於META 10 香港---亞洲文化點)
撰文:黃愛華
訪問:黃愛華、黃啟聰
攝影:何子豪
靜下來的城市最怪異,
每扇暗下去的窗戶門扉都反映了心最底的心境。
──《重顧草莓地》陳家毅
從來沒有聽到有人形容香港人,形容得如此「到肉」:「香港人最有趣的地方,是他們不回家。雖然街上的人已經很多,但他們總要去一個,別人看到他,同時他又看到別人的地方,才有安全感,這也是一種磁場。」
很難想像,一位來自新加坡的建築師,為何能如此細緻地道出香港人的特性。這位參與設計書店Page One的建築師陳家毅,年前出版過一本《城市磁場》,描述了多個讓他一去再去的城市,如擁有磁場般懾人,讓他念念不忘。如他所說,也許「人」正是香港這座城市中的磁場,想起來倒有卞之琳《斷章》的意味:「你站在橋上看風景,看風景的人在看你。」人和人、人與風景,城市裡某些東西與人在互相吸引,讓你在囂雜的生活裡不知所以地沉醉其中。也許,能夠建立這種磁場,或是擁有這種特質,是成為一位成功建築師的必要條件。
在裝飾得華麗的酒店大堂與陳家毅談話:「做建築,很多時我不喜歡點破主題,希望讓人多去幾次,逗留久了才慢慢發現。」正是他那種值得玩味而充滿人文氣息的建築理念,引人發現發掘,讓人會心微笑。
將人變成風景的書店
酒店大堂人來人往,可是你沒法不留意陳家毅,好幾個人坐在他旁邊,他的聲音響亮而清脆:「我還在做另一個訪問,不要緊,一起坐下吧!」剛好老夫子的阿爹王澤亦走過,陳家毅就愉快地衝上前,還把他介紹給記者認識:「他是我老朋友,想不到在這兒碰到他!」如此親切,讓人難以想像這個男子,就是得到過多項國際殊榮的新加坡國寶級建築師。
或者,正是這種熱情的性格,使他的觀察力特別敏感。
讀者對他最熟悉的,莫過於他曾參與設計的書店Page One與紀伊國屋。兩家書店分佈在亞洲不同的城市,在不同的國度設計書店,要顧及的自然是書店是否能與當地的文化和個性互相彰顯。香港的Page One 相信不少人都去過,當中讓陳家毅最寵愛的,是已閉業的中環分店。
「我自己好喜歡中環分店,可惜去年租金飆得太高了。如果你們有留意,中環店鋪的空間和傢俱是很長的,窗口的位置都不放置任何書架,讓大家可以從書架處看到外頭,窗外頭的人也可以看到裡面。我還故意讓店內的人可以看到鏞記的招牌。」他希望將蘭桂芳及鏞記都收入書店,讓中環的特色能呈現,每次,他要做一個設計,必然會在附近閒逛,當他走在荷里活道時,他發現那裡有很多明朝傢俱,那些桌子都特別的長,亦因而啟發了他。
裡頭的風景,正是從外頭收集而成。而外頭的人,陳家毅也相信能被店內的人物所吸引。
比方說也是由他所設計的銅鑼灣Page One,位置在時代廣場九樓,一般人逛街或吃飯都不會到九樓。陳家毅於是將整個書店改成透明式,由於書店形狀過於四方,他便在裡面加多點曲線位:「裡頭的人動線因而與外面不同。」玻璃的設計,讓外頭的人能看到裡面的人,正是他認為:「香港人要去一個別人看到他,他又看到他的地方,才有安全感。其他人會被書店內漂亮的人吸引,所以,人正正是吸引人。」
結果,即使書店位於九樓,但仍有很多人拾級而上,甚至帶動其他商店,他帶點得意地說:「至今,每年我仍收到時代廣場寄來的紀念品。」
在英國留學,又在意大利居住多年,到現在他時常來往伊斯坦堡,他在書中形容這是「移情別戀」。在歐陸與英國游走多年後,他感覺:「在歐陸或英國,看人文藝術的地方很好,看完一場戲後下面會有畫廊,咖啡店又會連在一起;但在亞洲,我感覺很多東西都很商業化,或是他們做的東西並非出自一種興趣。在香港,就算有人想做,但地價又好貴。當Page One給這個機會我時,我希望將那裡變做一個人文的地方,不單單是書局。」
西九與濱海灣
倫敦、伊斯坦堡、羅馬自然讓陳家毅炫目,歷史留下來的藝術及建築傳統,使整座城市令望者驚嘆。一座城市的建築道出的是城市裡人們的藝術修養及內涵,而香港近年發展的西九龍文化藝術區,正表現了香港終於了解藝術文化對於國際級城市的重要性。
然而關於西九文化藝術區之興建方案及內容爭議不斷,讓工程遲遲未開始,對此陳家毅以新加坡濱海灣(Marina Bay)作例子:「Marina Bay看上去似乎沒有西九龍般的野心,但實際上是有的,但方法是將這個東西,花十年二十年慢慢建立。」濱海灣原是一個海岸,後來填海成了一個灣,最初興建的是包含表演藝術圖書館、多個大型表演場地及錄音室的藝術中心;但愈來愈多建築將興建,例如金沙綜合旅遊中心、兩個新熱帶植物園及室外的浮動舞台。
陳家毅語帶可惜地望著窗外的維多利亞港說:「我覺得就西九龍這件事再爭吵是沒用的,應先放下Master Plan,除了建築外,景觀也好重要。今早我向外邊望,覺得香港人有這個灣,環境真的很美。但除了我們在玻璃屋裡頭望,一般人與水的接觸很少,真的很可惜。我希望西九龍可以帶回水和人的關係到這個城市,並帶出香港的特色。至於,不論建築是否標誌性建築(iconic building),它都必然有自己的特色,有種自信心。」
不要二手的masterpiece
不過,要如何才建立到擁有地方特色的建築呢?是否本地建築師才能夠興建出屬於一座城市的建築?無論是Page One、紀伊國屋,或是陳家毅本身,都反映了全球化下,建築師幾乎不分國界地在不同的城市裡頭用磚頭、鋼枝勾畫自己的理念。有些人覺得這是交流的機會,但也有人覺得,當一個建築師並沒有與一個地方經歷甚麼時,往往難以讓建築與本土文化相得益彰。但陳家毅卻認為:「只要建築設計是好的,是哪國人設計都不要緊,甚至那人已否畢業也不要緊。很多地方都犯過這個錯誤,堅持要本地人,結果只能得到一個二手的masterpiece,只能將別人已擁有十幾年的東西,重新製造。」他更覺得邀來國外優秀的建築師,建成的建築物甚至可帶動其他設計:「就正如鳥巢,其實帶動了整個北京的建築發展。」
外國人帶來的新角度,他覺得是重要的。被問到會否覺得北京奧運場館鳥巢失去中國特色,他又指出其實鳥巢是很中國的。他在杭州曾經看到一些手織的籃,提及這些,他不禁笑起來興奮地說:「真的好漂亮,我也忍不住買了好幾個。就是這些傳統工藝品,啟發了瑞士的建築師,讓人能夠以一個新觧的角度去看傳統的東西,建築是很巧妙的事情。」而最重要的是,所謂的「啟發」並不一定代表是相似,而是能夠帶出一種修養,當你吸收了一些靈感時,如何自我再創去將它化成另一件作品。
「好的建築一定要發自內心」
任何藝術的啟發點都是無邊界的,它可以來自另一種藝術,又或是源於生活。而陳家毅不斷強調一點:「好的建築一定要發自內心。」這種發自內心的探求,大抵對他來說是一種好奇與發現之間永不完結的遊戲:「人性,其實這麼多年都沒變,人對事物總有好奇心。而你要做的就是想想,怎樣放置一樣東西,能引發他們,讓他們一來再來。」鳥巢建築啟發自精細的竹籃,那陳家毅的繆斯女神,他的觀察力及對世界的好奇,又從何而來?
電影的畫面流動,以鏡頭勾出整個空間感,電影對於他必然有種特別的意義,他甚至原本是打算修讀電影系的:「有點好重要,看電影,對於人與人之間那種關係,可以觀察得好sharp!」光影之間,觀眾以代入又旁觀的角度去參與和解構,造就的是另一種創造:「在做建築師前,我就很喜歡看電影和看書。其實寫文章跟建築好相似的,寫東西,利用的是不同的句子構成一段;而建築,利用的是空間、書架、柱。字,構成一篇文,整件事其實跟建築都很相似,可以變化出靈感。」他提到他在英國所讀的建築學校,教學生們建築形式,讓他明白作品應發自內心,而且其實變化多端。
入芝蘭之室,久而愈發其香
藝術的形式或者不同,但它們的底蘊卻同出一轍,互相流動。陳家毅設計的其中一家書店,靈感就是來自張愛玲小說《連環套》。書店剛好由六個部份組成,或許逛書店的人一時間未能看出關係來,但空間與空間之間卻連環交接:「張愛玲說的是人與人的關係,我將它變成空間。當然,這種轉化有時行得通,有時行不通。」
在舊時的藝術與現今全球流通的美學間,要能採出真正的美,而又不失卻地方性,是不是我們要在建築物的屋頂加上琉璃瓦就行?在傳統與現代間遊走,陳家毅認為中國人還在摸索當中:「我在杭州,看到很多傳統的亭台樓榭,要將蘇州園林延續的空間,由傳統化為現代。但不是讓你立刻發現到兩者間的關係,不是要你看到橋就知這是中國園林的橋,而是要人們去多了幾次,慢慢去發現。」
「入芝蘭之室,久而不聞其香」,也許這是一樣的道理,對陳家毅來說,最好的建築設計並非要你一進而嗅到撲鼻以來的香氣,然卻隨時間而盲目。反之,應該是一種情趣,讓你漸漸聞到幽香,引導你去發掘尋找香氣的出處、香氣的名目。如此,人們才會不自覺地醉心流連於此,在發現的同時,真正聆聽到建築師的心意。
關於陳家毅
新加坡人,1984年畢業於倫敦「建築聯盟」。1987年獲得倫敦皇家藝術學院「優秀設計新人獎」。1990年在倫敦成立陳家毅建築師事務所,並在新加坡、伊斯坦堡設立公司。項目「長城腳下的公社」獲得威尼斯雙年展的銀獅(群)獎;而由他所設計,位於新加坡Vivo City之Page One書店,亦曾獲新加坡總統設計獎。現時亦負責設計2010年上海世博會新加坡館。
作品包括《不完夏》、《重顧草莓地》,文集《城市磁場》獲得《亞洲週刊》評選為2008年「十大好書」 ( 非小說類 ) 。
編輯:黃啟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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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4 years ag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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