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化沙漠的水販──陳萬雄

(訪問刊於META08 出版力!)

按:身為聯合出版集團的總裁,掌管商務印書館、三聯書店及中華書局,陳萬雄先生的出書標準卻只是「白開水」──不會害人、止渴就夠。我想起俄國傳奇出版家綏青(Ivan Sytin)的比喻:我們無須考慮老百姓需要的是民粹主義的牛奶還是傳教者的蜜蜂,河水潔淨流動,自然有人爭著喝。

但在大片文化沙漠之中供水,也非易事。

訪問:李祖喬、甘文鋒
整理:李祖喬、陳遠東
攝影:陳遠東

M:META
陳:陳萬雄

見證兩岸三地的出版現代化
M:你是香港最大的出版公司的管理人,又是個唸近代史的博士。可否談談你入行的經過?

陳:我在中文大學畢業後到日本留學,79年底再回香港。我一直都做學術,但當時香港的大學不多,要找教席並不容易,而我最有興趣的,便是文化工作。我留學時是日本戰後出版史的黃金時代。無論在出版質量、世界地位、以至整個社會對閱讀的要求,都非常出色。我很受影響,覺得出版很重要,影響一個國家的文化與社會生活的情感。那時我很喜歡看書,坐車的時候也會看,幾乎每天一半時間都在看。在日本,一流大學的學生才有機會進最好的出版社,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刺激,令我覺得出版文化很犀利。

當時中國的出版很落後,文化大革命剛結束;台灣,都是翻版書;香港的出版亦很落後。我覺得,這是一個很好的天地,可以做點甚麼,商務又剛巧打算重整,邀請我加盟,我就這樣入了商務。一踏入這行,就不想離開,做了三十年,直到現在。

M:最初入行的時候出版過甚麼書?哪些你最滿意?

陳:當時的出版社,除了教科書與雜誌外,沒有甚麼,規模很細,發行的書很少,主要出工具書、語言書、實用書。我是幸運的,由一個兩岸三地不太現代化的出版環境、轉到一個開始步向現代化的起點,拿到一個黃金時期。

我八十年代出過一本《國寶》,介紹故宮最佳的百件精品,售價400元的畫集,最終賣出萬多本,現在哪有書能銷到這個數字?1986年,香港人平均月薪5000元 我出了一本中草藥的繪本畫冊,定價4,700元,而且要在下訂四年後才有貨,但在香港前後銷了五千本!

我又策劃過一些適合香港發展的書,譬如一連串中文法律書:《公司法》、《香港法律18講》、《香港法律大全》,都很成功。那時香港已提倡中文教育,但沒中文法律書。從前很多人不懂英文,無法理解香港法律,有甚麼事都要找懂英文的律師,他們說收費多少就多少,大家都不懂維護自己的法律利益。最後這些書見街一個星期已經賣清,很多警察都買,因為當時一般警察均看不懂英文,有一本中文的看看,就可以保障自己執法。這是一個很成功的例子,既推動社會需要,又能創出佳績,那時回響很犀利。

M:出版生涯有哪一件事最難忘、印象最深刻?

陳:印象最深、到現在回想起仍令我感動的,是書法家啟功。有很多作家,難聽一點,要你出書的時候當你皇帝,出書後就處處挑剔你,會問:「為甚麼不是所有書店的第一張枱便能看見我的書?」編輯全都受過這種埋怨。

我曾經為啟功出版一本講書法的書。那時我請他提簽,因為他寫的字很美觀,很適合當封面。結果書出了,我們的設計竟然沒有採用!我看完都要暈了。你知道,他那麼大年紀,又那麼有地位。我煩悶了一個星期,終於寫了一封信給他,跟他說對不起。想不到一星期後竟收到他的親自來電!那是八十年代的事,大陸打電話很貴。他回覆我說,收到我的信了,還着我不要介意。他說,人家花錢幫他出書,是給他面子,是對他的愛護,不需計較那麼多。我聽罷,覺得很感動,到現在為止,也未曾遇過一位如此體諒別人的作家,還要是這麼高地位的。他故意用電話打來,是怕你不安心。

出書的最低標準是白開水──沒甚麼味道,但可以止渴,不會害人。這是最起碼的層次,不要害人,不要對社會有害,過吓癮,無害於人,就ok了。

M:做了三十年,有沒有出版的心得分享?

陳:很簡單:符合企業經營,又有出版價值,能推動文化概念。出書的最低標準是白開水──沒甚麼味道,但可以止渴,不會害人。這是最起碼的層次,不要害人,不要對社會有害,過吓癮,無害於人,就ok了。

好的出版人,應該是社會閱讀的引導者,而非社會閱讀的遷就者。如果社會要甚麼就給甚麼,你不喜歡字,我就不寫字;你想過癮,我純粹給你過癮,那不是一個好的出版人。引導不同指導,引導是指出那些書對你好,而不是指導你一定要去讀那些書。例如《國寶》,我覺得一個大學畢業的中國人,應該對中國藝術有基本認識。我希望引導全香港受過教育的人都看這本書,就是我作為出版人的一種價值觀。

M:到今天,你想以出版改變社會的理念達到了沒有?現在的環境,與過往比較,有沒有很大的分別?

陳:香港的出版業與書店,在兩岸三地中最先進入現代化。當時有新形式的流行書創辦、有博益、明報、明窗,還有我所主持的商務。直到八十年代後期,香港在書店與出版兩方面均領先兩岸。不是在出版量方面領先,而是在出版理念、營銷方法、印售水平等方面。台灣開放後,急起直追得緊要,九十年代後超越香港,其後則是內地出版飛躍發展。九十年代末二十世紀初,中國大陸的發展,已是全世界觸目。

那香港怎麼辦好呢?環境差、客觀條件差、地方少、人口少、資源少。但相對來說,兩岸有牆壁,香港是全開放。雖然受到兩岸衝擊,但今天香港仍然是中國一個重要的出版城市,這點不得不承認,亦很重要。香港的社會及政府,不知道出版對國家民族及城市的重要性。一個國際城市的出版業,一定很發達。但由於香港長期以來是商業城市,人的觀念,包括政府官員,都不能轉變過來。他們只是用一個產業的規模去衡量這個行業的重要性,不知道出版是一個城市的文化,不知道它進動社會教育的重要性。

我們兩個特首,都沒去過書展。你看台灣的書展,每年總統都一定搶着去!這就看到港府對這方面的認識何其不足。香港要成為中國裏一個重要的國際城市,一定要知道文化的重要性。出版是推動文化最重要的其中一個項目,如果不認識這點,香港沒有前途。北京與上海的出版很發達,香港如此是歷史造成的,我們沒有醒覺,很可惜。

M:以前港督有沒有去書展?

陳:中文書展,他們不會去,但港督會去書店。有一個港督,我忘記是誰了,只記得他是沒有頭髮的,他會去書店,因為他懂中文。

M:那社會應該如何看待出版界?

陳:大眾也好,文化界、教育界、學術界也好,對出版的本質也不是太認識,政府尤甚。其實出版界不是要政府資助,而是要政府理解及在觀念上支持我們。

很多國家為鼓勵市民買書,實行買書報稅措施。外國的圖書館,買了一套書外借給市民,政府要從中抽稅回饋出版社,因為借書損害了出版商及作家的利益,所以這能鼓勵作家。但香港從不考慮這些。看CEPA,政府完全沒有與內地談過,但我們有不斷向政府提交報告。甚至內地業界都感到奇怪:「為甚麼你們香港每次來CEPA,都沒有人代表出版業進行商談?」這些是香港應該爭取的利益和空間。

香港的出版界是挺委屈的。我時常跟傳媒說:「你們不要訪問老闆,不要訪問總編輯,要問就問編輯啦!」編輯也是大學畢業,甚至碩士或博士畢業,但薪水很低,因為出版不賺錢。坦白說,搞出版的人,中英語文好,知識豐富,又要有耐性,掙的錢又不多,除了職業本身外,你覺得有甚麼理由支撐他們做下去?還不是覺得有意義!

其實,出版業是香港文化創意產業的機會,但沒有人會從規劃角度去想這件事。為何新加坡與韓國如此犀利?因為他們要藉此提升國家或社會的競爭力。反觀香港,很快就將事件變成一個實實際際的議題。最糟的地方是,由社會輿論、到議員、到政府,都不是想規劃好香港,不是研究行業跟社會跟政府如何結合,議員只是想「書包重不重?會不會貴啲,貴啲就唔好做囉!」

我最近看報紙,真是失笑,他們說,既然教科書貴,不如出黑白,因黑白便宜!去年我到法蘭克福,很大感慨。那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一個書展,四分之一攤位擺放的都是兒童書。它們有聲、有工具、有顏色,十分漂亮,小朋友可以從中看到人類的血液如何流動。那些書雖然很貴,但看那些書成長的小孩,與我們香港的,不一樣。香港人呢?很反智。先生的職責是教書,有甚麼理由叫他們去編書?編書是另一種專業,很多書是教授編的。即使不是教授,編輯的學歷也不會低過老師。而且他是專業去編書的,有甚麼理由要老師編書?

香港的前路
M:你說香港要有自己的出版,但很多書在大陸或台灣已經出版了。

陳:有一個名人,講過一句話:「香港市場細,出書困難,何不用外國書、大陸書、台灣書?」笑話!一個地方,沒有可能沒有自己的本土文化。沒有本土文化,就等於沒有本土創作。這正正反映了當時主事教育命脈的人的無知。即使香港是一個沒有圍牆的市場,大陸與台灣書大量湧入,但香港出版的圖書,依然佔市場50%。本地出版社及出版人出的書,會符合香港社會需要。只有自己社會的人,才知道自己社會需要甚麼書,推動自己的社會文化,這是一種基本認識。

這個問題,在其他的城市及國家根本不是問題。但在香港,大家會問,因為香港對出版文化及社會的教育文化,甚至生活品味的重要性,都不認識。香港在這二三十年是進步了,但文化沙漠的觀念還是轉不過來。

這個問題,在其他的城市及國家根本不是問題。但在香港,大家會問,因為香港對出版文化及社會的教育文化,甚至生活品味的重要性,都不認識。香港在這二三十年是進步了,但文化沙漠的觀念還是轉不過來。

M:那香港出版的定位和目標可以是甚麼?

陳:面對兩岸強大的出版業,如果處理得不好,會被邊緣化。香港只是一個城市,台灣是一個省域,大陸是一個國家,我們不能希望香港所出版的書,其重要性等同台灣及大陸出版的。但我希望香港能成為華人城市裏一個很重要的、前十名的出版中心,這是香港應該做到的目標。如果香港十甲不入,不符合香港地位。

第二,我很擔心香港的出版人和作者。香港除了要做好自己的本土出版,最重要是跨地域的視野。我們的作家應寫書給全中國人看,而非只是給香港人看。金庸、張五常、董橋、錢穆、唐君毅,他們都是寫給全中國全華人看的,現在我們哪有作家和學者可以做到?香港的作家太香港,跳不出香港,這就死了。香港要跳出鯉魚門,你跳不出鯉魚門沒有用。如果我們的出版只限於香港,我覺得是沒有前途的。

M:如何提昇香港社會的閱讀水平?

陳:香港的閱讀風氣,過去十年着實提升了,閱讀風氣及讀書人數正在進步。但以香港的教育程度、經濟能力、家庭情況,閱讀能力應該不止於此。只看暢銷書的銷量,不能看到社會閱讀風氣的好壞。香港的閱讀風氣太功利、太實用。80%的父母都希望自己子女讀理科,學生亦想讀理科。但香港是功利到一個地步,家長、學校、社會,都不培養學生看科普書,如何培養優秀的科學家?

這要提升兩個地方,一是讀書視野。香港人讀書的視野很狹窄,對功利以外的書沒有甚麼興趣。閱讀對人類最大的價值,在於讓我們跳出個人時空局限。不懂利用閱讀去擴闊時空和視野,如何成為國際城市?第二,非功利性的閱讀不夠。閱讀可以是沒有用的,你看文學,不一定是為了改善語文,而可以是改變一個人的心靈,提升你的價值觀。你看哲學,是加強你對生命的理解。前陣子,有人叫我推薦一本書,我選了楊絳的《走在人生邊上》,特別推薦給青年人和大學生。從前,最願意看哲學的,是高中生和大學生。年青時候都不看哲學,你個人的思維、想像力、以致對人生宇宙社會的價值關注都不會強。說到底,功利局限你往後的發展。

M:建書城有沒有幫助?

陳:香港沒有條件建書城,香港的商場控制在哪些人手上?那些租金是天價租金。兩個特首都曾經向我詢問辦書城的問題,我說:「特首你不要問我,你問地產商。」這五年來,我們的書店,四十間搬了二十間,要不就是租金加到你頂不住,要不就是見你在二樓做得好好,又要求你搬上七樓。東京租金已經夠貴了,但香港比東京還貴三分之一。台灣的誠品,租約一簽就是十五年,香港的最多簽只兩至三年,連裝修費都未賺回來,已經叫你走了,如何開書店?開書城說的是幾千萬至一億,三年時間如何做?

有人提出,不如由政府興建一幢間大廈作為書城。但你說交由誰人經營好?由誰經營都不公平。為甚麼你可以讓出版商進駐,又不能給其他行業進駐?這不合理。

不一定要建書城,其他方法也可。大會堂其實可以變成書店。有幾條街道,值得保留,也可化身成一條書店街。只要有特色,就可以批出舖位。以前上海福州路就是這個做法。只要用心去想,就一定有辦法,問題是否真的有心。如果再不斷錯過機會,條件和優勢便會不斷流失。有一段時期,我覺得二樓書店走錯了路。他們不做專業書店,走大型書店的路線,賣流行書。流行書店一定要有規模才能做得好,否則便不能做到連鎖的好處。香港剛好缺乏優質的專業書店,因為連鎖式經營的,一定是綜合書店。專業書店必需靠專業的人開辦,但我發覺香港沒有做好專業書店。

大家可能不知道,新加坡是亞洲英文書的集散地,全世界的英文書在亞洲發行,都會到新加坡。新加坡懂得在馬來西亞附近便宜的地方,租給外商做貨倉。其實新界有很多地,例如元朗、流浮山,香港為甚麼不能加以利用?香港絕對可以成為華人社會一個豐富的圖書集散地。因為香港英文書多,哪裏來的書都可以進口。出版業界不是伸手要錢,而是要想辦法令香港成為華人社會一個圖書集散地,但這個講法沒有人同意。說到這裏,你見我都很激動,因為我說了二十年,但根本沒有人明白,他們完全沒有這些觀念。如果香港只是搞旅遊,根本沒甚麼地方好玩。有段時期,上海很排擠外地書商到當地開店,但杭州就甚麼書店都有。那時,我離開上海,便立刻坐幾小時的車到杭州買書了,因為它已成為一個圖書集散地。香港其實是有條件的,要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國際城市,這些是要考慮的。

M:你說未來十年是香港出版的關鍵,可否作個小總結?

陳:這兩三年是好了,因她找到了自己的空間。但你要香港繼續守得住,繼續擴大自己的市場,就要靠發展機會;第二,香港的出版人和作家,均青黃不接。我們六十歲的一批人,如何帶動後生一輩,重新建構香港組成強而有力、有視野的隊伍,是很多行業要面對的問題;第三,現在的網絡出版、電子出版、多媒體出版,屬於全新的出版,是新的創意工業。本地政府、業界、社會,都要推動香港在這方面走快點。但你一講電子出版,有人會便會說:「嘩,整多個出版,大家不要做了,貴呀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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