訪問:李祖喬
筆錄:周澄
攝影:彼得發條
第一次知道周奕,是大學時期於圖書館無意發現他回顧六七事件的著作《左派鬥爭史》。幾年後的今天,厚達五百頁的《香港工運史》出爐了。在今天反覆強調金融地產和中產家庭的香港,諸如「工人」與「運動」等詞語,總似格格不入。不過,與其說它們不屬於這個時代,不如說我們在發展的步履中過份狹窄、過份善忘。
令人O咀的工運史
年屆七十的周奕,是個緊貼時代的出色自學者。他是攝影專家、書中後記用上潮語「O咀」、筆者訪問前又得知他「email無法upload要拿去整」,彷彿比筆者還要年青。生於三十年代的香港,前後只讀了七年半書。中二於寫字樓工作,開始參與青年運動。「後來參加來工運,也當過工會書記,那時是48-49年吧,十五、六歲。所以我成長正好遇上大時代轉折。」動盪時期,接受正規教育的機會極少,但周奕自學成才,並加入《文滙報》當記者編輯,負責工農基層。「退休之後,有個出版的朋友認為,現在欠了一本工運史,因此慫恿我寫。但想了良久都無法下筆。」為何?「工運史難寫,是因為一定要有「工運何處去」的結語」。最後閉關了五年,「連老友叫飲茶也不去」,終於完成。
寫史是門學問,需要深厚的知識基礎與整合能力。熟悉工會運動、當過記者、人面廣又有文字功力,並不足夠。但《香港工運史》卻能在方法學上跳出了狹窄的本土視角,把香港社會和工運的起伏,連結到世界資本主義的發展和中國的政治氣候,注意到即使是學院派都往往忽略的面向。「香港史本身很難寫,較好的是蔡榮芳和陳明銶,但整體而言,很多著作都少了橫向連繫,即香港在歷史上跟其它地方的互動」。如此理論基礎從何而來?「毛澤東的《矛盾論》和《易經》的陰陽學說,一定要讀,去看矛盾中雙方怎樣互相鬥爭轉化」。為了寫書,周奕還特地讀了許多世界工運的著作。
坐在《魯迅全集》與《資治通鑑》前的周奕續說:「最初原本想比較學術,但學術著作和通俗著作之間,都是選了後者。一來我沒有學術根基,二來通俗路線讓我可引述不同的小故事。我較擅長寫敘述,同時引述小故事,對讀者也較易明」當過左派記者,對工會野史自是了然於胸。例如蛇宴的源起,原來是生蛇業本為中國賺取外滙的產業,要用盡蛇膽以外的部份,左派工人便想辦法設計精緻的蛇宴賣錢,最後形成傳統;又例如譚耀宗和劉迺強如何分別引入培訓中心和福利社制度,形成今天工聯會壟斷進修中心的市場;還有鄭耀棠為革新極左派、吸納青年而特設的工人歌唱比賽,如何捧出了一個張明敏。「哈,野史有很多,寫不完。很多正史就在野史裡面」。
香港工運的特點與發展
香港首次工人運動出現在十九世紀,是中國現代史上首次工人運動。部份人後來更在大陸四處成立工會,傳授抗爭協商的方式和技巧。但整體而言,香港工運的特殊性是甚麼?「一方面,矛盾並非只限勞資之間,還有一個英國殖民政府。例如省港大罷工,是政治性的,背後有國民黨的政治考慮和支持,令港英有陰影,限制黑社會與工會活動,工會因此只能輕微活動」除此以外,意識型態之分野也有其獨特之處,周續說:「西方的左右派之爭,不涉及你死我活。但香港因國共折射,令工人間仇視很大,政治性強;連很普通的正常活動都當機密,會務做了多少都只限於內部知道,刊物又少。」不過,政治路線之爭,是否意味不同派別對「工運」的手法和目標有分歧?又或者,是否代表香港根本就有不同政治取態和價值追求的工人階級?「我個人的看法是,其實除了政治之爭之外,在福利事務、爭取權益上,大家取向都差不多。如果兩方都只是爭福利的話,不應有矛盾,但雙方都有戒心,而且雙方都希望爭取群眾,不同的政治背景,更是強烈對立,所以傾唔埋」。
順著這條思路,當香港解決政改問題,加上新興行業和工人的出現,是否代表未來有拋開成見、集體行動的可能?周奕保持其書中緊扣全球脈絡的思維,指出工運是世界性問題。根據他的說法,全球工會大體而言的參與率是愈來愈低。美國和日本在五、六十年代都有60%以上,現在只有20%,所以以香港的20%來說算是高。他指:「回顧二百年來資本主義的發展,已經超越了原始積累的階段(編按:原始積累,指資本主義初期「集中財富以提供資本積累」的過程。大量農民被迫離開土地,成為「自由」的勞動力)。馬克思看不到資本主義會自我完善化。現在的資本主義,已吸收了社會主義的優勢。現在已經不再是傳統的資本家殘酷剝削的階段,而可以勞資兩利,讓工人有更多生存的權利,同時完善社會福利等等」。
「以前五十年代做工會,真的看盡人間慘事,工人遇上白事沒錢處理,工會也幫忙籌帛金、買香燭。今天,個別工人遇上困難,不一定要找工會。工傷、解僱,可以找區議會、立法會,最壞情況可以申請社署的緊急援助,二、三千元可以暫時解決即時需要。以前甚麼保障都沒有,一定要靠工會,因此,今天工會角色低了。現在最多問題是拖欠工資,三大災區:百貨、飲食、建造業;其他的,企業內部福利較好。」見證整個工人階級史的周奕大抵心情矛盾,既安慰於法律的完善,又不得不見證工會的衰落。「現在勞工法例其實算不錯,現在要爭取最低工資、最高工時的問題,工會的作用在這裡;因為涉及立法過程,工會的職能少了。現在有些老工會,奄奄一息,只是成立了,又不會去註銷,只要每年開次代表大會選理事,依章程報告財政開支就繼續生存,所以很多小型工會存在。香港人比較傾向「埋細堆」,成不了堅強實體」。
工會不應淪為政治附庸
如此看來,今天工運所面對的限制,跟殖民地歷史息息相關。殖民地時代開始改善福利,是否會使集體社會運動愈來愈難凝聚人心?周奕認為,這一方面牽涉社會教育,需要教育團結互助的精神。「以前的社會,培養出參與集體、依賴集體;現時有很多小團體,但社會教育始終不夠」;其次是社會財產和資源如何分配。「現時的已發展國家,透過稅收,除了維持發展,也是發展工人福利事業。香港人較傾向多勞多得,公民意識相對低,民粹容易成為爭取民心的手段,只講權利不講義務的風氣,也成了工運和社運的問題」雖然身為左派,但周奕也客觀評價歷史「港英管治是真的一流,特別在於程序、認真,相對澳門便看得到」當然,殖民時期的黑暗手法有很多「我下本書便會寫六七暴動時赤柱「YP仔」(young prisoner)的獄中見聞和活動,當中的人現在還活動中,已屆退休年齡,他們在獄中有學習和組織起來,想寫一本有關的紀錄。從前國內有本書叫《紅岩》講及國民黨地下集中營,這本書寫成可能是「香港紅岩」」
雖然《香港工運史》像字典一樣厚,但周奕認為,自己彷彿無法回答「工運何處去」的問題。「並不滿意,覺得不太周到,最好成立一個研究小組而非單打獨鬥;我去問工聯會意見,也不是得到太多反應。」答案或者無法得到,但周奕成書的更大意義,大抵在於其一再重申的「工人利益」:「甚麼政黨執政,工會都應該要維護權利,而不是淪為政治附庸」。
編輯:李祖喬
關於周奕
廣東中山人,1933 年香港出生。戰前家居九龍深水叅荔枝角道,曾入讀南華中學附小及中華中學附小。香港淪陷後,舉家移居越南,入讀海防華僑中學附小、西貢廣肇中學、西貢中山中學及嶺南大學安南分校等校。
1947 年回港,任會計練習生,後任五金工會書記及《文滙報》記者。退休後主理海鷗攝影
會,後專心研究香港歷史,著有《香港左派鬥爭史》及《香港英雄兒女──東
江縱隊港九大隊抗日戰史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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