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永平:理性的政策討論,是非理性的

編按:練乙錚從中央政策組走出來,用局內人的角度寫了一本《浮桴記》;王永平,能夠在梁展文事件第一個企出來,直指立法會的不足,也是因為他的政府經驗。這名見證著立法會變遷的資深高官,在一個寧靜的下午,告訴我們香港政治的不足,和他眼中的選舉娛樂化。

訪問:李祖喬、甘文鋒、陶培康
整理:甘文鋒、陶培康

M:META
王:王永平

M︰有人認為,香港立法會選舉對政治議題缺乏深入的討論,論壇中往往只會互相指責,你對這種選舉文化有甚麼看法?

王︰很多評論員都沒有把握到這一點,有人會認為香港人對政治冷感,選民水準低。但他們都看不到一個核心問題。看看其他地方立法機構的選舉,如台灣、美國及英國等,由於是政黨政治,選民投票其實是決定由誰人去執政。如英國,你是選保守黨還是工黨,其實就是選哪一個黨去做政府的工作。即使是中期的選舉,選民也會觀察執政黨的工作,然後決定是支持還是懲罰執政黨。有時可能一個議員表現不錯,但選民對他的所屬政黨不滿,也會不投他票以示不滿。這正正是選舉中一個重要部分,但香港卻沒有,選民的票根本就對誰人執政都沒有影響力。

第二點是,別的立法機關有建議立法的權力。例如美國,由共和黨執政,但我選民主黨的人進參眾兩院有沒有用?有,因為他們有權建議立法。這和香港立法會只能贊成或反對政府所提出的草案有很大分別。在這種情況下,立法會候選人討論各政治議題又有甚麼意義?你根本做不到。老實點的議員也只會說去爭取,因為根本沒辦法交貨。

M:投票率為何跌了十個百分比?

王:香港根本沒有我前述的兩個條件,真是很難提高投票率。以往投票率高,是有特別議題,例如民主和普選。現在有一班人知道投出來的人沒甚麼用,但還是要投,就是要找一班人出來監察政府。這就是投票支持泛民的心理。投給民建聯的,亦不一定是要攞著數,因為民建聯的確在地區上做了不少工夫,工聯會很多時在勞工政策上與政府對著幹,因此他們在地區有很多擁護者。但是,單從一個政黨的吸引度來看,民建聯就做得到,例如名不經傳的李慧琼也能當選。

M:那你認為政黨如何加強其吸引力?

王︰其實只有兩個理由,首先是地區工作,例如這個候選人有沒有幫過我。因此,地區工作在沒有重大政策或議題時,是一個很大去吸引人投你票的原因。在政黨政治出現前,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。這其實也解釋了為甚麼公民黨這次得票下降。當年公民黨是憑個人魅力去吸引選民,出場時很高貴──大狀們紓尊降貴去為你們爭取民主。所以他們空降去每一區都得到很多票。但這幾年他們爭取不到甚麼,2017普選亦令某些人接受,現在總算有個交待,再加上現在沒有議題,得票就少了很多。於是便會投一個擁有個人魅力的候選人,例如黃毓民。你也知道他在Facebook有很多fans,很多年青人投票給他。

M︰雅虎的polling說他有百分之四十的支持度(笑)。

王︰對了,為什麼那麼多人投票給他?我們不要將他降級,認為他是靠抹黑。其實香港人很理性,只不過好多人都分析不到這個情況。就是很多人,包括年輕的,都知道立法會沒有什麼用處。他們眼見從前被選出來的議員,不能幹出什麼;看看這個黃毓民,罵得狠,找他進去(立法會)都好。又好睇又好聽,起碼可以發洩。

所以個人質素是十分重要的,這亦反映在葉劉淑儀身上。不要只說她的親中取向,除了很多公務員會選她外,也有許多人認為她在官場數十載,有一定的辦事能力,且對政府運作非常熟識,由她在立法會監察政府,在市民之中,是一個正面因素。所以香港選民是相當理性的,完全有理由地投票。

M:今屆選舉是否有比之前更娛樂化的跡象呢?


王︰這次我曾參與的香港電台選舉論壇,沒有收視顧慮,已算是比較規矩了。其他的論壇內的候選人或政黨不會在此討論政策,只會互相指罵,因為他們在論壇討論,市民會覺得沒有意義。因為你不是特首,不能話事嘛!另外因為政黨只有口號式的政策意見,我支持最低工資,容易極了!但當進入真正的討論,例如哪行業?如何執行?對經濟有甚麼影響?如何照顧弱勢社群等,他們說不出,因為他們沒有做研究。這種理性的政策討論,是非理性的,觀眾沒興趣,故候選人互相指罵,至少有娛樂性。

若是認真設計一個選舉論壇,每一個黨或候選人,應在選舉論壇上討論特定的議題,如對醫療融資的態度,收視率可能不高,因為沒有娛樂性。到時兩陣營的立場大相逕庭的時候,選民便會以選票告訴政府,哪一方沒道理,這會推高投票率。即使論壇的水平高了,市民亦覺得無有用處;候選人或政黨多說幾句政策,觀眾覺得你都沒甚麼知識。

如果希望看到一個有實際意義的政策討論,可能要待普選之後。將來普選特首時,政黨需要明確地支持或不支持哪一個當特首,無得避。那時便會有嚴肅的討論。或許在這樣的情況,香港的中產甚至年青一代,都會對政策和政治有興趣,所以,環境改變,其他亦會隨之而變。但當然這個又跟傳媒關係二為一體,因為報章頭版通常都不涉及政治。

M︰如你所說,無論是泛民或是建制派,政黨都受著這個沿用多時的政治制度限制,有志不能伸?

王︰對(笑)。第一,如果說政黨需要做多點政策研究,那便涉及龐大資源;第二,政黨的資源難以與政府的研究成果匹敵,政黨的研究成果若是無用武之地,只是為了選立法會。其他地方則不同,他們的成果是用來執政的!

當然,若將來是全民選舉,有執政黨的話便有所不同。例如假設將來民建聯執政,即使民主黨成了在野黨,那其研究成果亦發揮了相當程度影響力。香港漸漸便無可避免地走向政黨政治。

至於泛民現在的角色,是要做好監察政府的責任。香港社會很多時都是講道理的,你不能一句反對便草草了事。即使明知反對無效,議案會獲得通過,議員也要看清楚法案的細節,提出質詢,政府官員一定要有一個答覆。政府不可能橫蠻至不回答,建制派亦不可以那麼露骨,最終四年後他們還是要選舉的。立法會如果懂得運用監察權,真的可以制衡政府的。這個政府基本上不是壞人呀、貪錢呀、中飽私囊等等,他們都希望有政績,所以議員有好的建議之時,而政府又覺得可行的話,政府是樂意接受的。其實許多議員做得還未足夠,包括反對派議員,他們以為,我反對就反對,就可以收工。

M︰雖然政府在選舉過程上扮演一個中立角色,但選舉結果又實質上影響其日後的施政,例如建制派獲勝便能方便施政,反之便難以推行政策。那麼政府是樂意看到這種選舉及政治娛樂化、表面化的存在,還是有別的想法?

王︰有人說政府好像不大力鼓勵市民投票,怕投票率高,會影響所謂建制派的支持度。這某程度上是正確的,但政府所做的是十分有限。對政府來說,宣傳投票,只是盡其責而已。最終是要由政黨和候選人推動選民投票。

另一方面,問責官員自然希望其政策順利推行,對不對?坦白說,特首的班子當然希望得到政黨的支持,而選舉中保皇黨佔大多數議席,站在政府立場,當然會開香檳慶祝啦!但最弔詭的地方是,市民選的政黨是希望能監察政府,所以在任何情況下,想得到市民支持,都不會標籤自己是執政黨,而會說自己是監察政府。就算你是保皇黨,你都不會說自己是執政黨。

所以政府無可否認在背後有一定協調,但一定會根據法律行事,亦不可以太過著跡,否則民意有一定反彈。嚴格來說,現在的問責局長喜歡的話,是公務員,可以如台灣般,到政黨那裡站台、嗌口號都得。

M:這是否說,選舉最重要的地方,是政治結盟,比起理性地遊說選民,更形重要?

王︰最重要是特首的民望。就政府施政而言,民望是最重要的。因如果民望高,任何議案在立法會審批,也有立法會籌碼。例如在2005年的政改方案,現在尚有人提起,市民是支持該議案,但立法會反對,拿不到三分二票。所以對一個不是由一人一票投出來的政府,民望是非常重要。以前挾天子以令諸侯,現在,就是挾民意。但如果政府民望低的時候,那便麻煩了。如果特首民望低,政黨們覺得反對最有著數,就是這樣。

所以個別官員的民望高低,是不要緊的。在香港,問責官員不屬任何政黨,5年後可能他們已不在其位了。他們只著眼自己的政策能否推行,所以大體來說,當然希望市民選的政黨是支持政府。

M︰一些官員及公務員,不滿你離開了政府後在傳媒批評你從前的同事,你對此論點有何看法?

王︰俗語說「不在其位,不謀其政」。我離開了公務員事務局,往後不該針對局內事務幹這幹那,那是對的。但若是離開了政府,能不能就政府的事務發表意見,我認為是可以的。因為我是在一件事發生後,例如梁展文事件,根據自己的知識和經驗,批評讓梁展文為私人機構做事有問題而已。這不是甚麼指指點點,不是謀其政,其政已出,我只是就其政提出自己的意見。

M︰即一個公民的意見。

王︰沒錯,只是作為一個公民的意見。我批評的,是就事件批評,譬如副局長政治助理的委任制度,我是第一個,亦是至今唯一一個批評立法會的。整個薪酬制度是立法會審批的,包括授權特首決定這個級數內的官員的薪酬架構、一年後改動也無需立法會再次審核,這也是議員們同意的。立法會的會議紀錄寫得清清楚楚,但現在他們卻在事後裝英雄,走出來說要檢討整個薪酬制度,所以我便寫文章批評他們:政府有錯,立法會失職。

正正就是熟悉才可以批評。文章內我把事實鋪陳,加上我熟悉政府的經驗,把一些值得人參考的分析,讓讀者自行理解,到底我有否針對某一方。這更勝在媒體上侃侃而談,如果我不說的話,他們(議員和政府官員)不會講,無人知曉。當然,我批評的原因也是希望他們能夠改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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